by/ 日光塌陷
是给小波的生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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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山和日向摔进那个山洞的时候,菅原正把煮好的咖喱一勺勺盛进盘子里。浓稠的酱汁浇在米饭上,鲜香的热气瞬间氤开,融入落日时分微微泛凉的晚风中,慢悠悠飘向窗外。
时值早春,山里本就比外面天黑得早,最后一抹夕阳也隐没不见以后,天空迅速被浓浓的暮蓝涌吞。不知发生了什么,一只鸟儿从树梢间惊起,咕咕地叫着,没来由搅起几缕料峭寒意。也不知道教练是怎么找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的,菅原叹了口气,刚看到这栋爬满青苔的旧宅时他们一度以为这是来开试胆大会来了。不仅集训的这些天都得住在这儿,两位经理也没有跟来,菅原端起盘子转身,看着屋子里嗷嗷待哺的一群人,油然而生一种养孩子的错觉。
……孩子还没到齐。
他左右看看,问:“影山他们俩不是说出去跑两圈就回来?人呢?”
“还没回来,是不是找不到路了?”山口有点担心地望向窗外。
“上山下山总共就一条路吧。”月岛撑着下巴嗤一声,“除非被狼撵了掉进山洞了之类的,否则想找不到路都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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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日向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把膝盖抱得更紧一点,吸着鼻子悲伤地嘀咕:“肯定是大家在惦记我们了。”
影山紧挨着他坐在旁边,差点被唾沫星子喷到,这回倒是没去揍他,默了默就翻口袋找自己的手帕,又突然想起来已经给日向了。那块手帕变得脏兮兮的,此时正按在他的胳膊肘上,沾上了潮湿的泥渍,一松手就露出鲜红的破口。影山瞄一眼他的伤口,拍拍屁股起身,“我再出去看看,你别乱跑。”
“你也别乱跑!”日向赶紧一把揪住他的袖子,“万一那只狼还没走呢!”
影山扭头看看山洞外,薄薄的夜雾从暮色的森林中涌起,风在不可抑止地变浓变冷了。他犹豫片刻,还是咬咬牙,攀住洞口的山石往上张望。日向还在他背后紧张地低声絮叨:“实在不行将就着在这儿过一夜呗,月亮还挺圆的,也没那么可怕嘛,啊,大家说不定过一会儿就要来找我们了,肯定会没事的,是吧影山……影山?”
他感觉面前的人影突然不动了,疑惑地抬起头。下一秒就瞥见一道迅疾的黑影从影山头顶窜过,冲着他一爪拍来。影山像一下子惊醒了似的,松开手结结实实摔下来,正好挡在他面前。那影子就在半空中改了道,白茫茫一片刺目的光闪过,日向睁大了眼,脑子里遽然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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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道安静无声,灯光从屋里透出来,昏黄的剪影映在窗户上。
日向坐在床铺旁边,低头看着躺在被子里的影山,他睡梦中也微微皱着眉,发丝有点凌乱。门嘎吱一声被轻轻推开,泽村端着碗走进来,小声说:“你先吃点东西吧,换我看着他。”
影山发顶拢起的地方微微一动。日向却只是摇头:“我不怎么饿。”
泽村叹一口气:“他身上没事,倒是你胳膊还有伤,先休息吧,要是影山明天还不醒我们就回去。”
日向闷闷地点头,却坐在原地不肯动。泽村只好重又合上门,回了厨房把碗放下,忧心忡忡地说:“这可怎么办……”
“没事的,教练也说看不出什么问题,说不定是吓着了,实在不行咱们明早就下山。”菅原拍拍他,转身把最后一摞盘子收进柜子里。
他背对着窗户,耳畔忽然感觉到一阵轻柔的凉风,吹得人一激灵,疑惑地回头看去:“这窗子不是关紧了吗,什么时候打开的……诶?我放在这儿的篮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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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在屋子里来回转悠甚至跑到窗边张望的时候,日向就弯腰在窗下猫成一团,眼睛瞪得老大,嘴却被捂得死死的。一直到听不见人声了,他才艰难地让脖子稍微转个角度,对着身后的人发出疑问:“呜呜呜……?”
方才他趴在影山床头睡得迷糊,被一把拎起来的时候吓得差点大叫,但很快就发现这个拎人的姿势和力道都无比熟悉,除了影山还能是谁?人都醒了,他大喜之下也就忘了计较这回事,一直到被拖进厨房才觉得事情变得有点奇怪。
影山从刚刚起就一声不吭,这会儿紧捂着他的口鼻,手比平时烫了不少,呼出的气沉沉扑在他耳廓上。日向竭力回头瞄他,看见他耳朵动了动,正凝神在听什么……等等……耳朵?
影山确定人都走了,松开日向的嘴巴,一低头就看到日向直愣愣盯着他头顶那对毛茸茸的耳朵,两眼一翻就要厥过去。
影山抬眼看看头顶那轮澄亮的圆月,时间不够了。他伸手一拽就把要软下去的人扳直了,又不客气地握着脑袋把他晃清醒。
日向求昏不得求死又不太敢,被这个不知是人是鬼还是被附了身的影山拽着冲进了森林里。他一路连奔带跃,步履快得像要飞起来,密密的树枝和草丛抽打在身上,不算疼,但沾上了满身的露水,鼻尖萦绕着清淡的草腥味和泥土的气息。跳过一棵巨杉,日向躲闪不及,胳膊肘正好撞在树干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影山听到动静,急急刹车,拉过他的手臂要看。
日向瞥着他的神色,感觉芯子没换,就算冒出来一对狼耳朵还是正牌影山,心下稍定,抱着树干不撒手:“不能跑了再跑真得迷路了!”
一阵风吹得满山苍意摇曳,影山似有所觉,轻轻一抖耳朵。夜空之上的流云被吹散了一些,天色乍破,泻了一地银子似的月光。他烦躁地叹了口气,张张嘴,还是一个字也没吐,干脆把一路攥着的篮子丢在地上,拨开草丛开始捡枯枝。
日向亦步亦趋地当个小尾巴跟在后面:“影山?影山?你怎么不说话啊……你说咱们是不是撞上狼妖了?我奶奶说过这山里有千年老妖怪,被它碰过额头的人要是不满足它的愿望就会慢慢变成小妖怪,然后在月圆之夜被晒成石头……”
他还在沉浸在回忆中,忽然听到砰的一声,被一条柔软又有点粗粝的毛茸茸大尾巴满满当当糊了一脸。他一巴掌拍开这团毛,呸呸两声,诧异地抬头,影山抱着一摞干树枝威胁地看着他:知道了还不快点?
……影山真的变成妖怪了,适应得还挺好,起码威胁起人更得心应手了。日向欲哭无泪地从小尾巴变成捡柴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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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活半宿才生起来一小堆篝火,日向小心翼翼拿手拢着,不让风吹熄了。影山一屁股坐下,掀开篮子,架起一根香肠慢慢烤起来,又顺手埋了几只山芋在底下。
日向踌躇片刻,也挨着他坐下,偷偷观察着他的耳朵,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伸手想摸,被啪地打了回去。
日向揉着手背嘟囔:“小气鬼……话说回来妖怪的愿望不会是吃夜宵吧,这够它塞牙缝吗,会不会把我们俩也一起烤了?”
影山不理他,只是转着手里的竹签,火光一跃一跃地映在他的瞳子里,隐隐发亮。
山里的夜静谧异常,连虫鸣都稀少,一时只有篝火发出轻微的哔啵噼啪声。日向困意上头,枕着膝盖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说:“它怎么还不来啊……来了你记得把我推醒,这回我替你挡,烤也先烤我。”
影山露出一个不屑的表情。
日向又打了个大哈欠,揽过他的肩膀:“别以为你不能说话我就看不出来你在想什么。唉,不过你不会从此变成哑巴了吧,虽然你平时讲话那么难听,但我还是……等等、别打人啊!”
他艰难地按住影山的拳头,“我还没问你呢,傍晚那会儿,你到底是刚好掉下来了还是想替我挡住它呀?”
影山倏然松了手,盯着篝火不吭声,日向也不打哈欠了,托腮望着他,慢慢笑起来,笑得他从脖子往上一点点变得通红。
这火烤得人也太热了,影山暴躁地想,它到底还来不来了,再不来就把火灭了!
林子里却忽然就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风,薄云轻纱一样覆住了圆月。原本清亮的月色消失,光线骤然暗下去不少,只剩篝火晃动着,在两人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日向吞了一口口水,左右胳膊互相按着对方不让发抖,西谷前辈已经陪他做了四天的壮胆训练了,这会儿丢了命也不能丢师父的脸——说是这么个说法,面前的树丛沙沙晃动得越来越厉害,等那个硕大的黑影隐现时,日向还是脚软了半截。他人僵在影山身前,心里却不太厚道地想着拿这次换山洞那次好像有点吃亏,这次指不定真的会没命,眼看着影山不能说话,死前也撬不到他一句表白了,好像转眼又吃一个亏……
他还在黯然地神游天外,那边黑影已经一跃而出,轻巧地落在篝火前。
日向吓得猛一抬头,神情从恐慌变成茫然,视线往下移一截,再往下移一截,最终固定好一个角度。
这只高度到他小腿肚子的银灰色狼崽优雅地蹲下,口吐人言:“熟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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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肠烤得滋啦冒油,浓郁的肉香飘出来,透明的油顺着签子滴落下去,火舌哧地一亮。
小狼脚边已经扔了一堆竹签,它一口吞掉半截香肠,眼睛已经盯住架在火堆上的那几根。日向也叼着一根,边嚼边含糊不清地问它:“那你怎么把影子变这么大的?”
它骄傲地一挺胸:“在黑熊精那儿租来的,我帮它刮蜂蜜来着。”
日向已经拿它当朋友了,捣捣它:“夏天我们还要过来集训,还给你带吃的,别再这样吓人了。”
“我也就是第一次。”小狼不太好意思地抹抹嘴,“我还不会说话呢,只好问他借嘴巴用一下。”
影山一手翻竹签一手往嘴里猛塞,眼皮子都没抬,看样子能不能讲话不重要,能张嘴吃东西问题就不大。
日向才想起来这回事,紧张地问它:“那,那他以后还能不能讲话了?你的愿望完成了吗?他不会变成妖怪或者石头吧?”
小狼拍拍肚皮准备打道回府,心满意足地打算窝起来好好睡一觉:“没事,等十二点一过,嗝,他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告别完钻进树林,它慢悠悠晒着月亮散步回家,远远听到身后传来动静和人类男孩的嚷嚷,耳朵突然一抖。
……哎呀,它好像忘了告诉他们十二点前的这段时间会有点难维持住人类的聪明脑袋。
不过算了,那个黑头发的人类看起来也没有聪明脑袋。再说了,这大晚上的,要脑袋有什么用,有气味就行,它可闻出来了,他俩身上的气味和三哥上礼拜出门约会的时候一模一样。
晃晃尾巴,它迈着轻快的小步子一路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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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已经半熄了,山风涌送着沁人的寒意,日向半蹲下来,有点惊慌地拉着突然蜷起来的影山:“怎么了?怎么了?”
影山说不了话,只觉得身体里架着一堆火,脑子变成噗噗烧开的水壶,烫水满溢出来,让他头晕眼花。他咬着牙,下颌收紧成忍耐的线条,只是一对狼耳朵不安地颤动,出卖了他的难受。
日向也瞧得难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看他耳朵来回动干脆一把揉上去细细摸:“没事吧?好点没?”
他不知道狼耳朵比人敏感了多少倍,影山几乎抖出一口气,把背弓得更狠了点,痒得钻心却又忍不住觉得他冰凉的手捏着很舒服。他努力消化这种复杂的体验,恍惚间连尾巴也收不住了,砰地一下放出来,日向吓了一跳,手指下意识重重一捏。
油滴进火焰里,一倏烧没了影山的最后一点清明,反手就一把捉住日向拽向自己。他浑身都很凉,影山像在炼狱中抱住了冰块,把他整个人圈进怀里,这才稍微好受一点。可这个冰块滑溜溜的,还要在他耳边一个劲儿吐气。影山半掀开眼皮低头看,怎么也辨认不出他的嘴巴张张合合在说什么,把头低得更深,张口就衔住了它。
冰块不动弹了,世界也安静了。他很满意,尝到嘴唇很凉很软,于是撬开吮了进去。
日向像是终于醒神了,胡乱挣扎起来,手在空中乱挥,慌张中一把揪住了那条大尾巴。他的尾巴也是银灰色,毛发不算柔软却顺滑发亮,被日向这么逆着一撸就有点翻翘起来,显得乱糟糟的。影山又是浑身一抖,脊椎骨像有电流窜过,他仓促地松开嘴巴,急急喘了两口气,觉得自己快被烧空了,只好把脸埋进日向的颈窝——像个冰块窝,降温好用。
一时间谁也没有再动弹,一阵风拂过,最后一簇火苗噗地灭了,云也被吹开,清亮柔和的月光重新洒下来。
日向伸出手,摸摸影山的发顶,那里什么也没有了。他还想摸摸屁股,又被一把拍开。
“影山?”
“嗯。”
“咦,真的可以说话了?那你现在可以回答我了吧?”
“……”
影山死活不吭声了,仍然把脸埋在日向的颈窝里,看不清楚神情,但不看也知道他此时一定懊恼地抿紧了嘴巴。日向笑起来,想到这里,忽然又摸摸自己的嘴,感觉脸颊一阵阵发烫。
呼,他轻轻吐一口气,幸好此时月色柔柔,森林里静静悄悄,除了来来去去的风,谁也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