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京八桥
阿帕基乙女。
阿帕基离开警队的那天下着小雨,雨水蒙蒙盖了满地,澄澈的水面映着他浑浊而不分色相的眼,这时他意识到了:原来自己一直躬着身,垂眼对着地面。
或许是夏日的一贯特色,并不厚的云层未能将太阳完全遮去,所以那般炽热的光线仍然洒在他身上,汗水和雨水混合成一种带有奇怪气味的液体,将亚麻的不透气衬衫浸湿。
世人都诚奉着希望,虽然这种东西虚无缥缈不可及,但倘若内心没有信念,躯体就成为了灵魂的寄宿,完完全全地被分为两个部分。在不久之前阿帕基也是这样的人,甚至他的信念远超过这个国家里千千万万的居民,然而在一天之前,所有的一切在无声中毁灭了。
此时他便是行尸走肉,在黄昏的街角游荡着寻找归宿之地。警察局先前分配的住所此刻已经不属于他,而他微薄的薪资也致使他无法在短短的一天内找到合适的房子。他凭着仅剩的意志来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按下了门铃。
我从未想到,自己竟会在经年之后见到如此狼狈的他。或许是出于人道主义,我侧开让阿帕基进入了前厅。昏黄的灯光将我并不整洁的住所完整地呈现在他眼前,我看着这个骄傲尽失的男人,在感到惋惜的同时竟平白生出一股痛快的感慨,我不寒而栗。并没有询问他来此的理由,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所有的事情便都明了了:若不是工作失意,他是不可能浑浑噩噩地找到我的。
我和他在童年时期便认识,他的父亲是北意大利难得清正的警察,而他便以他父亲为目标,勤勤恳恳地汲取着成为警察所需的一切。而我作为一个旁观者,自然而然地被他身上正直的特质所吸引,极力寻求接近他的机会。作为童年玩伴,我们并不相熟,在彼此进入高中以后便未再联系。
我只知道后来他爱上了一位女子,再往后一切便不知所详。
清晨五点刚过,阿帕基醒来了。他挤了挤眼辨认着自己所在,而不过两眼便认出了这熟悉的房子格局:是他小时候居住的街区。这个房子老旧且脏乱,轻轻地挪动些许便会招致灰尘扑面,而令他疑惑的是:自己躺在干净的沙发上,整个客厅并无行走的痕迹,厚厚的灰尘代替了丝绒地毯,整齐地填满了每一个角落。
他是怎么进来的?又怎样躺上了一尘不染的沙发?这一切就像是灵异事件,让他心中透出了隐隐的不安。于是阿帕基起身想要离开这里,在余光里看到自己的身体安安静静地躺在沙发上。他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往身后望去,那里闭着眼侧卧的躯体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阿帕基感到一阵昏厥,而后这个房间在瞬息之间变成了十几年前温馨的模样,连鞋柜的角落的贴纸都未曾改变。而前十几分钟的那段记忆也在此刻变得模糊不清,隔了一层磨砂般的雾被掩埋在记忆深处。
我变大了。不知为何十六岁以后我的模样便再也没变化过,并且从那之后直到如今,我的记忆一片空白。我只知道我的姓名,职业是警察,如今和自己的未婚夫阿帕基同居中。为什么会突然变成二十岁左右的模样呢?我还没来得及思索,这个驳论一般的疑问便变成了正常的理论: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我很正常。
厨房里隐隐约约传出了香煎鹅肝的味道,我懒懒散散地套上外套,喺啦着拖鞋走出卧室,把头埋在正在做早餐的阿帕基颈窝。
“早上好,”我伸手拿过一片全麦面包,一边嚼一边含糊地在他耳边说话,“煎鹅肝很容易长胖,你怎么老是早晨吃?”
阿帕基总是皱着的眉心终于放松了些,他回过头轻轻地吻了我的脸颊:“最后长胖的只有你一个人,不爱运动的小姐。”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拿起瓷盘将鹅肝盛上,示意他去冰柜里拿红酒。
在迈出厨房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无比的荒谬,就好像现在这一切都是假的,而我不应搞存在于此,为什么会这样?
我眼中闪过了很多片段。十岁时我与阿帕基在葡萄园里荡秋千被家长责骂,小学上课时偷偷写纸条丢到他桌上约他放学一起回家,再大了一些和阿帕基骑着自行车跑到乡下去看羊......这一切都不像是假的,比起眼前的一切它们更像是真实,为什么我会觉得现在是虚假的呢?
这时突如其来的头痛让我无暇分神去思考,只能紧紧扶着门框极力忍耐住胃里的翻腾。
阿帕基觉得不对劲。这一切都像是有人刻意编写了剧本,将所有不合理之处粗暴地抹去,只留下了观赏者最爱的温馨部分,所有的凄苦与不幸在不知何时被清洗地一干二净,而让他产生这种想法的,便是他面前坐着吃鹅肝的女人。
他感觉到了自己对她的爱,但那是一种久远的语焉不详的爱,区别于一般人鲜活生动的爱情,阿帕基感受到他更多拥有着一种时光中沉淀的怀念。就好像她不该出现在自己面前,就好像...她的存在是扭曲的?
他想起来了所有事,这片假惺惺维持起来的环境在一瞬间变回了最初灰暗昏沉的模样,而他并没有发现自己深深怀念着的人已经在阳光下形影无踪,他只是回忆着那些痛苦与幸福,一瞬间不能自已。
我死在一场车祸里,那是黑帮与警察对峙的现场,坐着出租车前往新学校的我在轰的一声中被炸成了碎片。那天天空暗沉沉的,我揣着阿帕基送给我的钢笔,兴高采烈地出了门:前一天晚上,即将前往警校的他向我告白了。那些微小的不知名感情变得清晰起来,我意识到我对他的好感也是十分特别的,于是在即将告别之际,我向他许诺会等待他。然而那份喜悦并没有延续到我腻烦,甚至在我的感情仍然浓烈之时便如泡沫般消隐无踪。
我还有很多话没有告诉他,还没来得及将这份喜悦传达给我的友人,这所有的一切就在瞬间中,砰,爆炸了。
阿帕基走出那扇年久失修的门,阳光依然热烈,然而他一瞬间失去了温暖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