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dasinei转载,译者:末摘
关于《青猫》
堀辰雄
我一想到萩原朔太郎先生,脑中首先便会浮现出在某处的街角,午后,尚阳光普照之时,闲静的啤酒屋中,两个人单独聊着天这样的记忆画面。尽管如此,萩原先生却说,在想起我的时候,总会想到两个人在山间旅馆的露台上交谈的样子……
如今,在想着要写写关于诗集《青猫》的事时,我也首先回想起了某一天与他的相遇。那是一九三五年的开春之时,我在一条植有行道树的小巷中突然撞见了萩原先生。那年冬末时,我刚从山上的疗养院里出来。
“正好,我还以为你还待在山上呢……”
这样说着,萩原先生带我进了巷里的一家橱窗上挂着版画的小店。这家店那时也出版诗集,正巧萩原先生《青猫》的定本(édition définitive)出版,他是来为其签名的。
“我想着也要给你一本。”
萩原先生说道,在最先拿到的一本上随手签下名字,将它递给了我。之后,他也为给店主等人的书上签了名,在一旁的我,翻开收到的这本书,无意地看着其中的插画。
然而,当时的我却在心中回想着各种各样的事。大约十年前,以更为粗糙的纸张印刷、有着更为不协调的插画的初版《青猫》出版之时,才十九岁左右的我第一次买得了这本诗集,走路时总是将那黄色封皮的书珍惜地藏在黑色的斗篷之下,我一件件地想起了那时的事。而对那时的我来说,不知身在何地、为遥远的山脉所包围、在广阔的原野中心的小小的城镇之中孤独地生活着的诗人,于我而言过于遥远。也因此,没有比那段日子更令人苦闷、更惹人思慕的时光了……
想到这里,越是回忆,我便越是为那时能在这位诗人身边一事而感慨万分。我仍默不作声,翻看着手中那新一版(édition)的《青猫》。
傍晚时分,我们走出了那家版画店,又回到了有着行道树的小巷。边走时,我边又时不时翻弄着那本《青猫》。我稍稍注视了一会封面上那张奇异(bizarre)的猫的画。
“哼哼,那只猫是我自己画的哟。”
见状,萩原先生十分开心地笑着说道,然后走着走着,他也极为高兴地说出了关于在这版(édition)里费了很多心血的地方。
我们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街角的啤酒屋前,萩原先生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邀我进到了其中。店里还没什么人,明亮的日光如同留存的落叶一般正散落其间。
根据那时萩原先生的话也可以看出,对他而言没有比《青猫》更令人怀念、且其中满含着他的自信与挚爱的诗集了,而这本诗集自那时起终于首次变得完整,对此我也深有同感——虽说我如今并没有余力在此把两版(édition)的异同处逐一进行比较,并且对更早的《青猫》我也曾倾注了自己的所有,但如今的这本作为一部诗集,较之以前确实更能表现出《青猫》应有的姿态,这是无可否认的。我坚信,在那时已然进入了《冰岛》这样的哀愁(pathetic)诗境之中的萩原先生,其如今所代表的也仍是日本近代诗的正统之道,而我会如此一直牵挂着他的诗集,便是因这部《青猫》。
“我也这么想。我想着过几天也要写诗,到时候一定会以《青猫》的方式来写。”
若是那时的我能有这样去说的精神劲的话,或许我就能使萩原先生更开心一些了。但是,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写诗已经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了。不仅如此,总是十分亲切的萩原先生看起来也与平时有些不同。那位在过往写出了《青猫》的诗人——那位曾令我那样倾倒的忧郁的诗人,那时便真真切切在自己面前,这总使我心中有些胆怯。
黄昏时分,我们从突然间变得拥挤的啤酒屋中一出去,萩原先生便像往常一样匆匆忙忙地说着分手的话,只把我留在那里,随即就如踉跄着一般闯入人群中消失了。那是已然是《冰岛》写照的、对人生感到无比疲惫的诗人的令人痛心之态。
从那天起,暂有一段时间我又每日将那本新的《青猫》拿在手上翻看。只是和以前那样只是带着愉快的心情因喜欢而读时不同,我深切地感受到了萩原先生在这本诗集中一直为之痛苦的事物……
下面的这首,虽说看起来像是萩原先生风格的、很是寻常的一首诗,但它竟是怎样将一种生硬的思想巧妙地融入到了沉郁的情绪之中的呢?
思想是一种匠心吗
郁葱繁茂的森林树影之中,令一道思想缓行,
佛感受到自然的苍翠,
无论怎样的冥想都能焕发生机,无论怎样的涅槃都将无余降临,
看到了那样美丽的月夜。
“思想是一种匠心吗?”佛踏着月影前行,
触到了他善良的心。
《青猫》的本质,对于我来说,已经不是单纯由诗人自己的兴趣而将自己形象化(image)为的无为之猫,也不是单纯的由乡下过于凄惨寂寥的生活而向都市的苦闷乡愁。并且,也不是那时的他耽读的叔本华哲学中的——否定生的意志,进入无的境界的寂静主义。以我们日常的语言,竟是何等地深入到了灵魂最深处的情感(pathos)——即是,苦心孤诣于“言述一朵花” 之事。在我的面前,只有着这样一位朴素的诗人。
但是,如今回想起来,我在人生的入口处,遇见了这样的诗集,憧憬且热衷于它,并能在其中倾注自己的所有,我觉得这是件十分幸运的事。
那年冬天,还住在一高宿舍里的我,傍晚的时候总是独自把那本黄色封皮的书带去二楼的寝室,把身子裹在斗篷里,一直读到天色暗下,什么也看不清为止。
我不认为十九岁时的我很好地理解了《青猫》里的那些诗——只是,在那黄昏的室内深处,我的灵魂似乎听到了什么的振翅之声。而后,不知何时起,我开始恍惚地明白,那是一位诗人的灵魂在遥远的现实中痛苦地挣扎着双翼……
海鸟
在深夜的远空中,
洋灯光亮洒落苍白一片,
悲伤地巡走于各家晒场,
或是在海岸徘徊,
听浊暗夜浪呼啸之声。
为淅淅沥沥的夜雨所淋,
寂寞的心脏张开了嘴,
啊,那只海鸟竟已飞去何处?
翱翔于命运的暗夜,
啄食夜浪所秽之腐肉而欲深深泣鸣,
啊,远翔且无归。
大概没有比这首《海鸟》更能真切地表达出那时的我对这位诗人无可言喻的思慕之情的篇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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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虽译出稍显困难,除了称呼的“萩原さん”之外,本篇中提到朔时,在动词上堀也都用了敬语。
本篇初出之时,朔已经去世两年。回想与朔的过往交流,堀想着的是,如果那时自己怎样去做了,是不是就能让那时的朔不会那样消沉了呢。
朔去世之后,当年九月,《四季》出了追悼萩原朔太郎的一刊。作为编纂者之一的堀编写了朔的年谱。
顺便,朔自己画的青猫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