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硯蓮
是尘。是尘。是有趣的、不可思议的、无边无际的尘。
广阔天空被呈现作蓝色,夕阳被沉入金黄色之中,能够嗅见那朦胧在都会大道上的彩色玻璃上,文明的悲哀。
这是广大的尘的艺术。
在深夜的十字路口无声伫立茫然无措,就如同被什么亡灵附身了一般,我能够看见被卷入黑暗中旋转着的漩涡里,那些尘的群落。
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尘的象征力。
店铺门面前陈列着可怜可爱的一众水果上,就如同将其陈列起来便是罪恶一般,其顶上悄悄覆盖着白色的尘。那滚圆的,水润润的瞳孔与新鲜的面颊上被笼罩着光彩,还微微透露出脆弱无常、过渡为白色的投影。并且那略带蓝色的瓦斯灯若到了夏夜,便会在它们处女与童贞那水汪汪的脐中,埋下一点一点灰色的污垢,否则便始终在这短暂易明的夜里,自作悲伤地令它们呜咽哀怨。
真是坏心眼、令人痛心的,尘的恶作剧。
尘是都会的哀诗。
被那无人照料得了肺病姑娘的蓬乱头发缠住,若隐若现变幻莫测着,如若似梦非梦般不断吐出鲜红鲜红的血液,匍匐粘附在旧教会的彩窗玻璃上,宣教神圣的余韵被覆上一层薄雾,《圣经》黑色封面摸起来的粗糙,使祈祷者的悲伤踌躇起来。
在追逐了贵人的汽车后,喘息立刻向乞丐老头袭去,而那,藏在医院的窗帘后,被患者忘却了枯萎的风信子蜷缩在一起,不知何时渗进了会客室油画框里,那好想要渐趋疲乏虚弱的美丽神情,而又,在远远的银座百货商场前匆匆走过,慌张失措又带着虚荣的许多侧颜被歪曲成认真的姿态。这是多么讽刺的、尘的主意啊。
而尘,又是田园的挽歌。
有时,就如同眼不可见的灵魂之类事物一般,发出黏稠的声音从打麦场飞舞起来,经过与其相接已停了业的烧瓦场,然后飞到主人夜逃了的染坊晾干场内乱转,又,出现在森林中,看见听见它的人都没有,那颗孤寂、悲伤的心,与落叶一同,螺旋着发出鸣叫,迷失在林木的深处。
又有时,混杂着站在祭典的人海之中,红色ゆ型的衣裾被染脏,玩具笛子可悲地被塞住,神木的肌理被神明上了锈,仁王大人手臂上的伤疤疼着,在御神镜光芒的笼罩之下,伏倒在地的人们就连睫毛都一眨眼变成了白色,那古老的迷信终于渐渐变成淡淡的黑色,无趣地式微。
空荡荡的旅宿从正午起便漏出了平扁的三味线声。摆放在其门口的凤仙花无风而凌乱凋落,脆弱无常的红白色花朵随后很快便潜入土壤消失无踪。在那行人也无,冗长的、白茫茫的行道途中起,就如同回想起来般升起尘土。随后又有一处、两处……终于行道全都升起了雪白的烟尘,在那老旧道路旁的屋檐与柱子上,覆上一层,使它们变得更加陈旧。
在写着“新古御钟表”的招牌阴影下,闪烁着奇光异彩的金银细工,金刚石、猫眼石、红宝石、蓝宝石之类,就那样被尘掩盖并列着发光。在那深处的阴暗之中,响起几声钟表走针的咔嚓声,以及那果然充满尘埃的呼吸断断续续的声音。靠在墙角根处坐着的,苍白瘦弱的秃头,在屋前踌躇流动来的那漫长漫长的白昼渐去的一片光亮中,将黑色的放大镜对在单只眼睛上,一直一直入神地透过镜片盯着那怀表的腹腔,终于悄悄抬起眸子,望向明亮的街道。
这时明亮行道的一面升起烟尘。随后干燥锐利的风,化作黑黄色的条纹追在其后。随后白纸屑、稻草屑、提灯的底座、脱落毛发的团,都翻滚而去。这恰如同普法战争一般,回想起回想起那在黄色的太阳下的往昔,追逐着而又追逐着,去而又回,每日每日,始终循环往复不止。随后乡村的“时光”,彻头彻尾无意义地,只是不断陈旧下去,变得苍白。
随后,终于到了夜晚,那尘的巨大群落,争先恐后地匍匐在广阔的天空之上,都会的光明一直被高高地吸到云的上方,夜也只是单纯令人幻想到一场巨大的火灾,愚蠢的山脉与森林的形态浮现在地平线上,守望着无力了、精疲力劲了的农民。
尘是无形的神像。
“金银与宝石终也归尘。”
“喜悦与悲伤终也归尘。”
代代相传的古语这么说……。
原来如此,道德与宗教也已归尘了。
唯心与唯物与现在,也正在渐渐归尘。
所有的一切,与我们的生命一同,陈旧了的、令人窒息的,都在时代的尘上渐渐消亡着。说不定那尘,便是造物主的真面目。
尘啊,尘啊。
你究竟在做什么呢?
是在编织喜剧,还是编织悲剧呢?是荒唐地胡闹着,还是认真的呢?是在鼓着掌,还是在嘲骂着呢?
这是多么,漩涡般狂舞着的尘。
原文:《塵》(夢野久作)
初出:「新潮 30巻3号」
1933(昭和8)年3月
恐有错漏。